孟星澜掰着指头数日子，连着五日大晴天，一丝云都没有，空气燥得人只想喝水。她掐指一算，就该是今日啦！办大事去！
四月二十八，宜破土，入殓，安葬。
一辆装饰普通的马车不紧不慢出了城西，往砚安山的武阳峰行去。砚安山数峰相连，她搞不清哪座是武阳峰，还好送葬时洛云清去过。蔺泽嘛，她本不想带着，可惜父亲要求出门必带侍卫，她只好听从。
诸侍卫和蔺泽两人赶马车，他俩躲在马车里逍遥自在，日头虽然不毒，晒久了也不舒服。
洛云清伸个懒腰，斜躺在车里，叹着气道：“星澜，我爹来信啦，要我回颍州。”
“嗯，还说什么啦？”孟星澜手执黑子，正自己下棋玩，心不在焉。
“唔……还说邵家四小姐不是良配，让我考虑别人。”
“这样啊，你怎么想？”
洛云清双手枕头，目光落在马车顶壁上，有气无力道：“唉，算啦，婚姻大事向来父母做主，我爹说不行，那就不行呗。”
孟星澜点点头，毫不意外他这样想。
“说来说去，我还真羡慕你。”他撇着嘴角，心有不甘道，“你连嫁给死人这种事情都敢做，哼！要是咱俩一个爹，你估计得埋进坟墓里陪葬！”
“还好不是。”她嘴角噙着笑，眼神温柔注视棋盘。
“所以说羡慕你呢！唉……”
“哈哈，要不你改姓孟得了，我爹正巧没儿子！”孟星澜逗他，在棋盘上落下一枚白子，“我爹的家产咱俩以后对半分。”
洛云清嗤笑一声摇头：“才不稀罕跟你对半分！我爹的爵位以后只传给我一人，而且只要有爵位，想要多少家产都容易得很。”
“为什么？圣上按爵位每年分发赏赐吗？”
“同样是军侯后代，你怎么什么都不知道呢？”他直摇头，孟星澜居然连这都不懂，平日家里怎么教育的？他姐姐十二岁就懂这些事情，也能帮他母亲打理侯府大小事宜。
洛云清探究的眼神看向她：“你家谁管账啊？”
这么难的问题，孟星澜答不上来。
“反正不是我。”她猜想，“可能是二叔罢，我们家靠药铺为生。”
洛云清笑得要断气，打着滚，“啪啪”拍着马车壁嚷道：“军侯有封地的，封地还不小呢，良田百顷起。你们孟家四代军侯，这么多年累计下来的财富更是惊人，也许封地已过千顷也说不定。每年收获粮食不用赋税不用上贡，卖给朝廷就是一大笔银子。平时有爵位的家族，成亲或者延嗣，宫里都会有封赏。所以只要有爵位，根本不用操心银子的事儿。”
“住大宅子，穿绫罗绸缎，虽说不是特权罢，但真的只有贵族才能从头到脚买得起好东西啊。星澜，你现在什么都没了，后不后悔？”
离被褫夺爵位已过去一个月，孟星澜没感觉家里有任何改变，父亲的封地不是还在么？反正他们每年能受到宫里的封赏几乎……没有。
日子还是一样过。
她无所谓笑笑，歪着头道：“那我以后要是吃不上饭了……洛世子……能否接济一二呀？”
洛云清猛地一怔，紧接着若有所思，半晌才试探着说道：“星澜，你……刚刚那么笑，真像陆大哥笑起来的样子。”
马车中的空气凝重起来，没人接着说话，只有马车翻越山路时踢踢踏踏的脚步声和车轴摩擦吱呀吱呀的声响。
孟星澜转过头去，挑开帘子看向车外层峦叠嶂的远山，嘴角挂着浅浅的笑容，好像沉浸在一段美好的回忆里。
马车到达山脚下，接下来的路程要爬山。
孟星澜从马车里提出一个食盒递给洛云清，里面装着祭祀贡品。接着又从马车里抽出一把铁锹，扛在肩头准备上山。
洛云清像看怪物一样看着她，刚喝进嘴巴的水差点喷出来：“你带铁锹想干什么啊？”
她咧嘴一笑，温柔道：“你猜啊。”说着手搭凉棚，远眺半山腰那棵大柏树，然后义无反顾率先上山。
蔺泽本来被他们留下看顾马车，这时洛云清顾不得马车会不会被偷，强烈要求蔺泽一起上山，他有非常不好的预感。
无需多久预感即成真。一到地方，孟星澜果然亲力亲为地——刨她亲夫的坟墓。
洛云清和诸侍卫惊恐对望一眼，脸唰地白了，那夜孟星澜的反常让他们永生难忘，最后居然支开他们跑去镖局硬要跟死去的陆大哥成亲。她现在……她现在……在刨坟啊！
洛云清满脸不敢置信，拿手指着她，颤颤巍巍地毫无气势：“星澜，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？”
“嗯。”一锹又一锹，虽然近几日没下雨，可坟上的土比她预想得要结实，十几下也就薄薄铲去一层。她平日娇生惯养的，手嫩力气也小，把坟堆上的土刨得毫无章法，自己脸上身上沾了不少土渍。还好嫁作人妇后，便把长发盘起，这会儿头发倒没添乱。
“星澜啊，陆大哥地下有知，会生气的！”
“嗯。”她没停下，不一会儿脑门上渗出密密的汗珠。
“那你还不住手？星澜啊……陆大哥挖出来也不会活啦！”
孟星澜把铲子一丢，抹一把汗，不耐烦道：“怎么这么多话呢？我挖不动，快帮帮我。”
“……”洛云清没法子，只好看向蔺泽。
蔺泽抱着剑走远一些，看上去像是帮他们望风。
洛云清见孟家侍卫居然置身事外，心一横道：“星澜，要我帮你不是不可以，总得给我个理由罢？”
孟星澜背对着太阳，眉目清冷，嘴角划出一道弧度，笑起来阴恻恻的：“我说过要见陆知辰最后一面。既然陆知川不让我见……”她耸耸肩，“只好用我自己的法子啦！”
这是什么奇葩的想法？洛云清劝她：“陆大哥下葬一个多月，恐怕尸身已经……你还是别看了！”
孟星澜不理他，捡起铁锹继续挖土，沉默着宣告自己的决心。
诸侍卫拉拉洛云清，嘴巴朝蔺泽的方向努一下，示意主子跟蔺泽学习，袖手旁观比较好。
洛云清粗枝大叶，显然会错意，他哭丧着脸说道：“好罢好罢，蔺泽不帮你，我们帮你！”
“……”诸侍卫听了这话猛地呆愣住，叹着气无奈地接过铁锹干活。
棺木推开，孟星澜蹲在一旁睁大眼睛仔细端详，目光从深蓝色绣着银星的发带流转到胸口双手握着的那柄匕首。她点点头，像是终于了却一桩心事，慢慢坐到地上，又仰面躺倒，望着湛蓝天空一言不发。
山间的风微微凉，却极温柔，拂过树叶发出一点点轻响。空气中散发柏树的清幽香气，十分宜人的春天。
坟墓很快被恢复原样。
她丝毫未动，只淡淡问了句：“你说，人死了会去哪里？”
洛云清蹲在她身边，满面愁容盯着她瞧，总觉得她怪怪的。他挠挠头答道：“去投胎，再世为人。”
“再世为人……”她喃喃重复，慢慢坐起身来准备下山。
洛云清见她不再激动，便摆好贡品，带着她磕几个头，然后护着她下山回城。
马车上，洛世子犹豫再三，问她：“你今日刨坟的事，我该不该告诉孟叔叔？”
孟星澜脸色不变，落下一枚黑子，随口答道：“你也刨了。难道你想让天下人知道，你是大周第一位刨坟的世子？”
“呃……”洛云清面皮泛起红云，说不过她只得闭口不言。
夕阳西下，有些人看着血红色的太阳，觉得生命即将穷途末路；而有些人则觉得，这是繁星升起的序章，黑夜生机勃勃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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