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龙皇书院 > 四野微澜 > 番外 陆知川篇(上)
 
  我姓陆,名知川。知是陆氏族谱给的字辈,川是名字。

  川者,两岸间有水流过。

  正如我的故国大楚。白鹿山脉围拥的广袤土地被涔江从中切开,恰似一个横写的川字。

  父亲为我起这个名字,是想让我永远记得:虽出生于大周的都城顺京,但我是楚人。

  话虽如此,我的户籍上写得明明白白:陆知川,顺京信度街万通镖局,掌柜陆正兴之长子。

  ……

  我很小就记事了,母亲总是面带笑容看我。她的脸离我极近,眉目如画,呼吸声浅浅的,令我心安。很多年过去,我总忘不了她身着月白色衣裙,淡雅如栀,将我抱在怀里的模样。

  我父亲则直爽许多,每次见我,总塞给我一些奇怪的东西,有时候是个扳指,有时候是一节流苏。

  他们坐在一起并肩看着我时,空气中总有甜蜜的馨香味。不知是何种熏香,长大后我特意学习调香,却总调不出记忆中的味道。

  那时我大概才一岁多,话还说不利索。

  母亲有时会指着自己肚子问我:“里面是弟弟还是妹妹呀?”我呵呵地乐,并不回答。

  有什么区别呢?弟弟妹妹都行。只要父亲母亲陪着我,就很美满。

  后来父亲指着一个粉色肉团说这是弟弟。我有些不能理解,愣愣看着这个哇哇大哭的皱皮猴子,不明白为什么弟弟来了,母亲就要离开我去远方。

  我没开口问,父亲也从未主动解释。

  五岁那年,我明白了生和死的含义,也接受母亲不会再回来的事实。

  每日一早,我带上拖着鼻涕的弟弟,去佛堂给母亲上香。弟弟很不老实,精力充沛地在佛堂兜圈子跑。我伸脚绊他倒地,他才消停些。不过那一跤磕掉了他两个门牙,从此说话漏风,直到长大换了牙才恢复正常。

  也是因此,弟弟开始惧怕我,唯恐我轻飘飘地随手一下,他就受到伤害。

  平心而论,我对弟弟极好。只要他不吵我,想要什么都行,我都肯帮他。

  弟弟的命,是用母亲的命换回来的。人命可以交换,却无法再次交换。即使弟弟死了,母亲也不能再回来。

  这让我陷入沉思,如此奇怪的规则,谁规定的?母亲当时同意了吗?如果我死了,谁又能生?

  父亲回答不了我的疑问,弟弟更不能,于是我开始读书识字。

  我想,只要把天下的书读尽,就一定能找到答案。

  书看得越多,我越迷惘。

  “祸因恶积,福缘善庆”,可是我看贱民心善互助,依然被祸,过着穷苦没有尊严的日子。

  但书也不是一无是处,大多数都讲得挺有意思。我开始埋首书卷,除了上课,剩下的时间都用来看书。

  镖局的人忙着为我找书,他们送书来的速度赶不上我读书的速度。

  一本封面沾满血迹的书被送来,我抚摸血渍问来人:“为何有血?”

  那人语气平淡:“孤本,原主人不舍,抱着书撞柱而亡。”

  我的胸口猛的一窒,只因为我想看书,一个不相干的人就此殒命。他何苦呢?明知死后必被夺书,竟还甘愿以命明志。

  难道就没有更好的办法吗?

  我又细细打量这个送书人,像家里的镖师一般,高大结实孔武有力,双目炯炯有神。但我从未见过他。

  “你叫什么名字?”

  “小的名叫蔺渡。”

  “以后如有孤本,你带我同去。在主人家看完就告辞,不必杀人。”

  “我没杀人。”蔺渡不乐意了。

  我有些歉疚,他确实没动手。“人是我杀的。”我告诉他,“如非必要,我不想再杀人了。”

  自那以后,我没再闹出人命,清静了好几年。

  弟弟喜爱坐在镖师肩上出门玩耍,每日张牙舞爪出门,回家后被父亲揍得屁滚尿流连声惨嚎。

  他为什么总不长记性呢?

  我叹气摇头,跟着棋谱落子。还是下棋有些意思,一子落百子变,或势危或盘活,千变万化令人着迷。

  最近很少看书。大周的书我已看过大半,有些不通之处连老师也无法释疑。

  一定是我看书的方法不对,也许长大了再看会更好些。

  ……

  九岁那年,父亲把我和弟弟带入佛堂密室,朝东磕了三个头,然后站起身来神色凝重告诉我们:“母国大楚,亡了。”

  弟弟笑着接话:“亡了就亡了呗,阿爹我明日想去西郊──”

  他的话还没说完,被父亲重重扇了一个耳光,鼻血流入嘴里。他没敢哭,捂着脸垂头不语。

  我往前走几步挡住他,轻声问父亲:“我们以后是周人了吗?”

  父亲目光哀恸,沉声回答:“不,我们永远是楚人!”

  这又是件奇怪的事:明明出生在大周,只因父母是楚人,我便必须是楚人。

  子从父,妻从夫,家主是什么人,家人就是什么人。

  谁定的规矩?

  我又问:“我们要复国吗?”

  父亲把脸埋入蒲扇般的手掌中,使力重重揉搓几下才回答:“皇族尽诛,无以复国。我们能做的事,是复仇!”?

  此事我原本无感,觉得豁出性命去杀灭国之人无异于以卵击石。他们连皇族都能屠尽,又何况我们这些普通楚人。

  自从一起上学的几名楚人同门不再露面,我发觉事情并不如我想的那样简单。

  他们都死了,各有原因。有的是举家留遗书后自焚;有的是不堪顺京府衙搜查折辱而反抗,被杖毙于闹市;还有人再无踪影,不知发生了什么。

  只有我安然无恙,每日照例上下学。先生们待我也一如平常,看我的眼神总带着期许。

  他们说,我必定金榜题名,成为一代名臣。

  我为什么要做大周的名臣?

  我还没死,只因为我父亲有先见之明,一开始就以周国百姓的身份示人。

  周人的身份,真是个好东西!

  顺京百姓对楚人的蔑视,一日比一日更甚。战时双方还算冷静,因为谁也不知道赢家是哪一方。

  可如今,尘埃落定。楚人无国,成为周人耻笑的对象。

  父亲不在家时,我偷偷溜进他的密室,看遍卷宗,终于明白为什么我们全家有周人的身份。

  父亲是大楚派来顺京刺探情报的探子,以走镖为幌子,描绘大周山川河貌,标注山隘渡口,为军方推进战线提供参考。

  可是任凭父亲如何努力,大楚还是亡了。

  我想我该做些什么。楚亡了,楚的百姓还活着,他们过得很苦。

  于是,我将自己的计划和盘托出。父亲很兴奋,带来很多位我从未见过的叔叔伯伯。

  他们在密室中盘问我将近两个时辰,从看法到趋势,从细节到人选,我对答如流。

  他们要我给这个漫长的计划起个名字,我沉吟一下回道:“就叫听风罢。从此以后,我们要隐在暗处,捕捉风的声音,无形无踪顺势而为,风雪载途不舍昼夜。”

  于是,他们叫我听风公子。

  我十岁那年,听风计划开始实施。如我刚才所言,那是个漫长的计划,直到周国覆灭才会停止。

  叔叔伯伯们在旧楚寻找资质优秀的孩子,善读书者,全家改成周人身份,迁居至周境,把孩子送入大周的学堂,夜夜有旧楚大儒辅导讲学;手脚灵活者,抹去身份送至顺京西郊,日夜习武,尤重轻功。

  弟弟也去了,父亲的心真狠。见我不太高兴,连着几日都不跟他说话,父亲终于松口,允弟弟在家伴我。

  只是弟弟在家也没多好过,父亲盯得凶狠,他又要强,身上日日遍布青紫。

  可他能在我身边,终归是好的。见到他,我就想起母亲,想念她浅浅的呼吸声和身上淡淡的枙子花香。

  我十二岁那年,弟弟已经成日混迹街头打探消息。没人知道他夜夜只能睡两个时辰,挤出的时间都要用来练习武功。

  也是那一年,听风计划培养的学子中,有人第一个考上进士,成为大周朝堂的官员。

  他叫何亦欣。

  我很高兴,带上蔺渡去拜访他。他是个了不起的人,短短两年就考能入朝堂,近距离观察那些改变大楚命运的周人。

  没想到他更高兴,一见我就跪倒磕头,连声道谢。

  我望着他喜极而泣的脸沉默了。

  如果楚没有亡国,他本可以入朝堂,惠及大楚百姓。

  如果没有听风计划,他一辈子都只是个被人看不起的旧楚百姓。

  而如今,他更名改姓,和我一起披着周人的外袍,为楚人争取更好的生活。

  很难说这样的改变对他的人生而言,究竟是好是坏。但我们都清楚,楚人将会因此受益。

  一个心中偏袒楚人的官员上任,也许能帮的程度有限。若干年后,越来越多此类官员上任,他们相互间仅仅对视一眼,就能给楚人带来巨大的好处。

  我们要在周人的眼皮底下,建立楚人的关系网,并影响朝堂格局。

  路虽远,行则将至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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