外头下起小雨，雨水顺着瓦片汇集到檐角，又滴滴答答落到地上，一早吵个没完。
陆知辰完全没受雨天的影响，心情好得很，打开房门深呼吸几口裹着雨味的空气，觉得心旷神怡。
隔壁房间没人在，他也不紧张，自在漫步朝饭厅走去。都训到这份上了，孟星澜要还想着往外跑，纯属脑子坏掉，就算佛祖来了也无计可施，谁也救不了。
也不知道程师兄今日早饭叫的哪家早点铺子，依着他看，河西街老季铺子的豆浆烧饼就不错，要是吃甜粥嘛，还得属青石巷张娘子家的摊子做得最好。
大大打着呵欠，双手举过肩伸懒腰，走路歪七扭八，陆知辰满身浮浪不经跨入饭厅。
“当然有海啊，不然怎么会有海碗，海量之词？”说话的人背对着陆知辰，膀阔腰圆跟座小山似的坐着。
他的身边坐着正在吃早饭的孟星澜，停了筷子正一脸好奇望着说话之人。
那人又说道：“山盟海誓，瞒天过海，这不都是老祖宗说出来的话嘛，要是没有海，他们怎么编造得出来呢？你说对罢？”
孟星澜点点头，把嘴里的馒头嚼了咽下去，问他：“乌海离这里有多远？”
“看怎么去咯，要是快马，那还是挺快的，从这里先到颍州，大概十日。再从颍州去乌海，三日也就差不多到了。”
“如果不是快马呢？”她就骑过半天的马。
“马车？马车就慢慢走嘛，我们押镖都是用的马车，总比牛车快嘛！”那人讲起话来手舞足蹈，“我算算啊，嗯，要是路上不耽搁，二十日能到。”
孟星澜心里盘算，自己并没有二十天可用，一来一回得四十天。今天是出来的第四天，保不齐孟管家已经差人给她爹送信。如果是飞鸽传书，八成她爹已经在赶来的路上。就是不知道他有没有找对方向，东南西北要去哪儿，这很难猜得准，毕竟她没选往南走，这是陆知辰选的。
思来想去，她还是按捺不住决定要去。虽然说乌海不会跑，但她回到顺京就是笼中鸟，下一次再有机会不知几时，她不想等虚无缥缈的下一次。
“聊什么呢，这么起劲？”陆知辰懒懒插嘴。
说话的那汉子回头一看是他，喜笑颜开说道：“哎哟，这不是知辰嘛！好久不见！怎么你又闯祸啦？怕被你爹打，跑来避风头的对不对？”
陆知辰没给他好脸色，捡着桌上的包子拿起就咬，嘴里含混不清说道：“王师兄你别狗眼看人低，我这趟是给你师父送寿礼的，我爹过两日就到。”
王师兄一脸神秘，把搁在腿边的包袱递过去：“寿礼？哈哈哈，今年你送什么寿礼都比不上我这份儿！”
陆知辰拿过包袱，见是一柄短剑，通身乌黑发亮，剑柄不知用什么材料做的，和剑身一个颜色，上头阳刻雕出复杂云纹，方便抓握。除此之外，整柄剑没有任何装饰，泛着冷光。
剑身和剑柄连接处，刻着很小的两个字：乌海。
“这可是我费了大力气找着的！”赵师兄满脸得意，“看看，乌海！就是当年旧楚名将方半墨的随身佩剑！”
他又转头跟孟星澜说话，“你可知道方半墨是何许人？”
孟星澜很捧场地摇头，一脸期待，这王师兄专业说书的吧，讲得真好。
“方半墨原名方墨，得了这柄绝世神兵之后，改名叫方半墨。他说乌海才是墨，他只配叫半墨。只可惜啊！”王师兄感叹，“再了不得的英雄也难抵大势，多年前死在岷山之战里头，随后这柄佩剑不知所踪。”
“既然乌海真的存在，怎么没人提过？”孟星澜最关心这个。
她很早就问过林栖迟，东南西北最远都有什么。林栖迟告诉她，四面八方全是高耸入云，覆盖皑皑白雪的山脉。所以她一直以为此地没有海的。
“乌海不在广阔，而在辽远。”王师兄见她捧场，跟她细细解释，“旧楚的国土正好南北一长条，中间被涔江隔断。最东边大部分都是高山，从庆乌郡往东走，能看到大概也就一二十里长的海岸，跟连绵不绝的巍峨高山比起来，算不得什么。”
“海的边上就是山？”孟星澜想象不出那样的画面。
“对啊，海的边上就是山。”王师兄去过，没觉得有任何不妥。
她想去看看。海的边上怎么可能直接是座山？
孟星澜低下头默默不语。她很清楚要想去庆乌郡，第一个要过的障碍就是坐在她对面的陆知辰。
陆知辰把她眼中的热切全数看在眼里，不动声色继续吃包子。
王师兄浑然不觉这两人有什么不对劲，还兴高采烈继续推销着自己的寿礼。
“乌海这柄剑啊，你们猜我哪儿收来的？哈哈哈，你们根本想不到！”
“王师兄，你最近会去乌海吗？”孟星澜打断他，歪着头一脸天真。
“谁没事去乌海啊，旧楚那儿乱糟糟的，我好几年没去过啦！”王师兄笑着跟他解释，“不过师父的寿宴之后，我要去颍州，也算离乌海挺近的地方了。”
“能带我去颍州吗？”孟星澜等的就是这个。
“不许去！”几乎同时，对面的陆知辰一声咆哮。
王师兄冷不防被他吓一跳，怒目望着陆知辰吼回去：“凶什么！突然这么大声想要吓死谁呢！”他回头看看孟星澜，安抚道，“这臭小子向来混蛋，你别害怕。”
孟星澜点点头，乖巧对王师兄说：“没事，我不怕的。只要王师兄能带我去颍州，我什么都不怕。”
“行啊行啊，没问题！”
王师兄昨夜才到的会友镖局，跟孟星澜也就是半顿早饭的交情，还不知道她是何方神圣。
陆知辰压着怒火再一次强调：“不许去，你哪儿都不许去。现在就跟我回顺京！”
“我还没吃完呢。”孟星澜拿勺子搅着豆浆，神态自若。
陆知辰心知发火只会让事情更糟，逼着自己冷静，缓和了声音，和颜悦色道：“你慢慢吃，吃完咱们出发。”
孟星澜抬眸直视他，温和微笑，特别有礼貌地说道：“不了，我不去顺京。我要去颍州。”
王师兄这时候有点回过味来了，这两人相互认识啊！他还真没想过为什么镖局里坐着个乖巧的小女娃，也没人领着，他看她怪孤单的，才拿自己的寿礼跟她搭话。
陆知辰带来的？什么关系？管得倒挺宽！
王师兄身子往孟星澜方向靠，歪着脑袋迷惑不解问她：“你俩认识？”
“认识。”两人异口同声回答。
“哦哦，那不如一起去颍州啊？路上多个伴儿！”王师兄心真的大。
陆知辰笑眯眯告诉他：“王师兄，我不去颍州，她也不去。你要是带她去了，我就报官说你拐带幼女。”
“你这个小混蛋！”王师兄一掌拍过去，带着凌厉掌风。陆知辰侧身闪避，回手也是一掌，两人就在饭厅里不言不语动起手来，没一会儿对拆十几招。
他们这么一打，前头听到动静，程峰带着好几个人跑进来。
见程峰进来，陆知辰主动停手，王师兄也就没再追着打，本也就半真半假闹着玩的。
程峰还没开口问发生什么事，孟星澜先问他：“程师兄，我想去趟旧楚的庆乌郡，雇镖师护送来回一趟，需要多少两银子？”
程峰刚才的事情还没弄明白呢，被孟星澜问得一愣，直觉反问：“就你一个么？”陆知辰的熟人，自然走万通的镖，这是干吗？
“嗯，我一个人。”孟星澜答道。
陆知辰在她身后给程峰比了个五的手势。程峰也闹不清楚他们要闹哪样，就答道：“撑死也就五百两银子罢。”
镖局大多做的押货买卖，身份金贵的人出行都是自带府内侍卫的。押一趟货大约跟三到五名镖师，除去路上开销，保镖的费用和镖局的利润，要价五百两顶天了。
陆知辰笑着走上前去跟程峰勾肩搭背：“程师兄，这位小姐可金贵着呢，不收她五千两银子，都对不起她的身价。”
“净胡说，我们是本分生意人。”程峰肩膀一耸，抖开陆知辰搭在肩膀上的手。
“陆知辰，银票。”孟星澜落落大方伸手讨要，五百两她付得起。
“你不能去！”陆知辰没招了，怒火燃在眸子里，脾气声音都大起来。说完他一把抓起孟星澜的手腕往客房带，孟星澜不愿，挣扎着叫他放手，拖着步子不肯走。程峰看这样子觉得有点不对头，正在犹豫时，王师兄大吼一声“放开！”又是一掌劈向陆知辰。
陆知辰也不放开孟星澜，满脸煞气一路拖着她往后院走，一面应付王师兄的攻势，口中嚷道：“这是我家的事，你们都别管！”
“我不是你家的！”孟星澜气急，手腕被攥得死紧，怎么都挣脱不开。
“你是我带来的，敢跟别人走我就打断你的腿！”去他娘的和颜悦色吃软不吃硬，老子就吼你了！
程峰拉住王师兄，半怀疑半确定，皱着眉头劝道：“别管啦，他爹过几日就来，到时候有人收拾他！”
陆知辰关上房门，气呼呼把她按在凳子上，冷着声音问：“你这又是哪一出？听了个名字就要去看！”
孟星澜手腕仍被抓着，低着头，眼眸晦涩：“我一定要去。你别阻我，这件事我是一定要办的。”
陆知辰拖过凳子坐在她对面，把手放开，稍稍俯身低着头问她，凑得很近，声音也轻：“你是旧楚子民吗？你娘是楚人？”
“不是。”孟星澜摇摇头否认。
“没关系，如果你是，我也不会说出去。”
“我真的不是。既不是楚人，也从未去过楚地。”孟星澜明确回答。
陆知辰眼底微微有些失望：“你可知道，乌海是旧楚皇室祭祀天地的场所，百姓轻易不能进。大楚亡国后，那地方也没人想去，并无特别之处。”
“你为什么想去？”陆知辰神色凝重，“若说得有道理，我陪你去。”
“……”
“说不出来就不去，我们回顺京。”
“我一定要去。”
“为什么？”
“……”
孟星澜久久沉默。
陆知辰自觉有些拉不住这匹“野马”，好不容易阻断她离家出走的心，无端又来了乌海这么个心愿。可以想象，就算去过乌海，她想一出是一出的毛病也不会改。自己在顺京还有事情要办，不能在外头待太久，所以万不能由着她这么胡来，一定要把人带回顺京。
“早饭既已吃完，我们走罢，如果运气好，你家都没发现你出来过。”
孟星澜摇头，她一定要去乌海，有海就有船，有船就有远方。重新升燃起来的希望，怎么可能被陆知辰几句话劝服。
“陆知辰，我给我家里写封信，说我雇了你护送，陪着我去乌海看看，路上不生事端，看完就回顺京。这样我爹就不会到处找我，有你陪着也无安全之虞。”这是她能想到的大家都能接受的方案。
她言辞恳切，一脸哀求，摇着陆知辰的手：“你上次救过我，我爹放心你的为人。你送我去一趟好不好，我真的有必须去的原因。”
“什么原因，说出来我听听。”陆知辰不为所动。
“……”她没有说得出口的原因，也不想找借口骗他。
孟星澜满脸落寞，眼眶发红，隐隐有些要哭的样子，眼睛看着地面缓缓说道：“你不去也可以，我再找别的镖师，出得起银子总有人愿意带我去。再不成，就央求我爹带我去。只是我说不出非去不可的理由，他比你还狠，会把我关一辈子，往后我连上街听书下馆子都去不成了。”
“你到底有什么秘密？连你爹都要瞒着？”陆知辰没想到他们的父女关系糟糕至此。
“谁没有秘密？”孟星澜语调低缓，“小混混街头打架受了伤，既不去医馆包扎，也不回家里求助，却要带着伤翻那么高的墙躲起来，又是为了哪桩秘密？”
陆知辰闻言浑身一颤，直勾勾盯着她，愣愣地什么话也说不出来。
半晌，他下定决心：“好，我护送你去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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